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滕王高阁梦萦回

重阳已到,他还奔波在看望父亲的路上,才到洪州,离交趾还远的很。本是摘菊登高的时节,他却踽踽独行,心中挥之不去的郁结,不知道还会陪伴他多久。望着滔滔的江水,他叹了一口气。

不远处的一座高楼张灯结彩、热闹非凡,好奇心驱使他走近那座高楼,他抬起头,轻轻念出三个字——滕王阁。他还不知道,这里将是他生命绽放最后一抹,也是最绚丽一抹色彩的地方。

人头攒动、美食佳肴、觥筹交错,他拣了一个位子坐下,感受着宴会的热烈,他的心情仿佛也明亮了许多。忽然,人声安静了下来,他看到主人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。原来,这是洪州都督阎公为了庆祝刚刚修缮一新的滕王阁而大会宾客,并拿出纸笔邀请在座的宾客为此事题序。宾客们却都十分谦让,一路便让到了他这里,早已见猎心喜的他毫不推辞、提笔就作,意外的是顿时冷场,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,而都督则起身更衣离开。他不知道的是,都督早已让自己的女婿写好了序,不过是借这个场合炫耀一下,请来的客人都心照不宣,没想到被他这个不速之客抢了白。

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,眼睛里闪着光,挥毫落墨,“豫章故郡,洪都新府。”气不过的都督让下人将他写的一句一句报给自己听,觉得这开头也便平平,“星分翼轸,地接衡庐”都督沉吟不语。“雄州雾列,俊采星驰”,他则文思泉涌、不可遏制,全然没发现周围的人对他从意外转为欣赏。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,宾客赞声雷动,都督听到此句也不禁赞叹“真是天才啊!”,忙出来请他将序写完。他思绪流淌,洋洋洒洒,“天高地迥,觉宇宙之无穷;兴尽悲来,识盈虚之有数”他的心紧了一下,继续写下去,“关山难越,谁悲失路之人;萍水相逢,尽是他乡之客。”他的眼里有了不被察觉的黯淡,“怀帝阍而不见,奉宣室以何年?”他勉强忍住心里的痛,还有眼里的泪,笔锋一转,仿若柳暗花明的曲折,“老当益壮,宁移白首之心?穷且益坚,不坠青云之志。”这是他藏在心底许久的话,只是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里说了出来。“阁中帝子今何在?槛外长江空自流”,他松了一口气,转身接受所有人的赞叹。“极欢罢”,再没有比这三个字更适合的词语来形这场宴会的结果。

离开洪州的时候,他远远望见滕王阁,回想着写下《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》的那一天,恍然如梦,前方又是茫茫无尽的路。几番转折,他远渡南海,终于见到了左迁交趾的父亲。看着生活困窘、老泪纵横的父亲,他再也没有了往昔的孤标傲世,除了愧疚,也就只剩下了“不以困穷而丧志”的安慰和期冀。

回洛阳的路还很长,他想,已经无路可走,只有重新开始。穷而发愤、踌躇满志的他,却在南海的一场风浪里,永远失去了机会。

谁也不曾料到他的生命如此仓促,仓促得只让人记住了那个重阳节,那个重阳节却让很多人对那个黄昏留下了最美的印象,也对他的记忆定格在了最绚丽的一刻。

滕王阁几经变迁,依旧望着滔滔的江水,带着他萦回的梦。

小时了了终不了

不少文人都是从“神童”开始人生,他也不例外。

六岁已会写诗作文,文思流畅、毫无滞碍、颇有气势;九岁的时候就读颜师古作注的《汉书》,写了指出书中错误的《指瑕》。后来,他补写祖父王通散佚的史书,跟随曹元在长安学医,研习《周易》写下《周易发挥》、《唐家千岁历》。父亲的好友羡慕地将他和两个哥哥称赞为“王氏三珠树”,所有人都深信,他的面前是不可限量的前途,包括他自己。

未冠而仕,不能不说是他天资英才和积极奔走的结果,上书自陈、进献颂文、应试幽素,一切都像他的才思一般顺畅,没有谁不为他的才华所倾倒,没有什么能掩盖他的光华。毫无意外地,他被朝廷授为朝散郎并入沛王府作修撰,还未成年就已进入仕途,并且在一班命官中,是最年轻的。那时的他,用意气风发、踌躇满志来形容,也显苍白了。

不久,便有了“初唐四杰”,他毫无悬念地稳坐首位。当所有人都对四杰大加赞赏的时候,有一个人却冷眼旁观,吏部侍郎裴行俭,不仅骁勇善战更善于知人,只淡淡地说:“士之致选,先器识而后文艺。勃等虽有文才,而浮躁浅露,岂享爵禄之器耶!杨子沉静,应至令长,余得令终为幸。”一语成谶。

他在王府的日子本来是优哉游哉地等待着自己的更进一步,毕竟,他才刚刚开始。那时,王公贵族日长无事,王爷之间流行斗鸡,满心仕途的他也许只是习惯性地写了《檄英王鸡文》,却想不到由此惹下大祸。对他青眼有加的高宗,认为他的文章会挑起各位王爷之间的纷争,便将他驱逐出沛王府。当一切触手可及的时候,又骤然远去,眼睁睁地看着一切从手指尖被硬生生地拉走,他失望、他怨恨,仿佛一场虚幻,他还没来得及去体验、去沉醉,世界突然黯淡了下来。

在他白衣漂泊的那几年里,他不曾忘记自己志向,也许,也不曾真正反思过那场祸事。

终于,他百般努力谋得虢州参军一职。江山易改、禀性难移,恃才傲物已经深入骨髓,仿佛抛弃不了的影子,是他的梦魇,一生的梦魇。在虢州的日子,他好像忘记了曾经的伤痛,岁月没有打磨他的棱角,反而令他更加飞扬跋扈,连周围的人都十分嫉恨他。后来发生的事情,他做梦也没想到。他将一个犯罪的官奴曹达藏了起来,又因害怕事情败露便杀了曹达。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,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,只知道他犯了死罪。如果没有那次大赦,他也许只是一个过客;大赦给他留下了一条命,虽然仕途已然终结,但也是一个醒悟的机会。这次,他不仅害了自己,也害得自己的父亲由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,年迈的父亲因为他自己的罪责而远赴南荒之地。“太上不辱先”,他也是读过司马迁这句话的,那时,他似乎意识到什么是羞愧、什么是自责,“呜呼!如勃尚何言哉?辱亲可谓深矣!诚宜灰身粉骨,以谢君父,复何面目以谈天下之事哉?”他的话没有办法不令人动容,“今大人上延国谴,远宰边邑。出三江而浮五湖,越东瓯而度南海。嗟乎!此皆勃之罪也。无所逃於天地之间矣。”他的话没有办法不令人相信这是深深的后悔,和彻彻底底的醒悟。

或许,这一次,他是真的懂得。

他从洛阳出发,长途跋涉去看望交趾的父亲,在路上,不合时宜地写下了《滕王阁序》。然后,他再也没能得到一次宽容,永远失去了他寄托希望的下一次机会。

“小时了了,大未必佳”,如果只是“伤仲永”般的没落平凡,大概也是一种幸运。他不曾懂得,也不会懂得,究竟因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。还好,他无意中留下了一幅黄昏落霞飞鸟图,后人只记得他最美的最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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